散文
耳環
作者:鍾理和
阿順伯母誕辰那天,她的女兒都回來給她「做生日」。
她有兩個女兒;大女兒嫁到鄰村,兩口子耕六七分田,孩子又多,日子過得很勉強。二女兒嫁在鎮裡,家裡開一間小店,女婿在國校教書,家道比較富裕。每年逢她生日,二女兒固不必說,大女兒也不甘落後,二人必定要給她老人家送點禮物過生日。今年她七十整壽,生日那天雖然落著霏霏細雨,天氣寒冷,但恰巧是星期日,女兒和女婿全到了。兩個女兒送的禮物,比往年都豐厚。大女兒送的是一件緞面絨裡的襖子,她知道一定花了不少的錢,所以她心裡雖高興,嘴裡卻說了女兒幾句:「何必如此!」
二女兒送的則是一對金耳環。
她當下當著眾人之面,硬把母親按坐在身邊的凳子上,把金耳環戴上她的耳朵;戴好這一隻,又戴那一隻。她的耳朵因年久不戴耳環,耳朵眼幾已長攏了,加之她又半推半就,因而女兒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兩隻金耳環戴上。屋裡有兩三張桌人,都一齊向著這十分要好的母女倆集中眼睛。
「這樣老了,還戴什麼耳環?」母親羞赦地說。
「阿順伯母,你還是戴上呀,難得女兒這樣孝順。」很多人這樣拉攝著說。
戴好耳環後,二女兒又從屋裡拿出一面鏡子來讓她照。她把鏡子推開,靦靦地說:
「不用照了。」
但女兒硬把鏡子塞給她,非要她照不可。
有笑聲自人群中揚起;另有些人同時拉攝她照鏡,又有人感嘆地說:「多麼孝順的女兒,把母親打扮得這樣漂亮!」
最後,二女兒把鏡子拿到她面前讓她照。她很快的把臉別開。但就在這一瞬間她向鏡子瞥了一眼。她看見兩支耳環在她兩邊耳朵上晃盪不已。那是老式的樣子,寶色燦爛。她行嫁時帶來的耳環,自從因那年周濟兒子的急迫須款而賣掉之後,即已不戴多時了。自那時起,那本來有耳環的地方便顯得寒酸、空寂、冷清,觀骨和耳門骨也顯得特別高、特別瘦,好像她在剎那間即已老了許多。現在那地方又已戴上耳環,看上去豐潤而華貴,那黃橙橙金煜煜的顏色,閃照得她容光煥發,生氣盎然。
猛的,她聽見有人這樣嚷著說:
「阿順伯母戴了耳環年輕多啦!」
她抬起眼睛。她發覺很多目光奇異地向她匯注。她覺得很難為情。她向眾人笑了笑,但她心中卻是滿足而快樂。她一轉臉,只見她的女兒正和幾個街坊的婦人說著話。她們問她到了明年母親七十一大生日,她又該大大地鋪張一番了。女兒春風滿面,得意非凡,嘴裡卻謙虛地說:
「哪裡!哪裡!到時恐怕辦不來呢!」
× × ×
時值隆冬,數日後便是冬至,一陣寒雨自昨日起已落了兩日,迄未停止。落雨後天氣驟然變冷,到了傍晚,夕陽一落,北風陣陣吹起,天氣更冷得刺骨,好像它已把田野間的寒凍統統帶進村子來了。它像一枚枚的針,無孔不入,逢人便鑽,牆壁衣服都失去了平日的功用。
那晚,阿順伯母寒得祇是睡不好,她的屋子宛如一間冰窖,冷氣自四面八方向她侵襲。只有靠孫子這面才有些溫暖。孫子今年十一歲,一直就跟她睡,此刻睡得如同一條豬。
起初,阿順伯母蓋了一領棉被,棉被上面另加一領毯子;下面則已由她的媳婦給鋪上厚厚的草墊了。但棉被已舊,它已翻打過兩次,棉胎硬繃繃地活似一塊木板,蓋在身上有如懸空掛著,到處留下縫隙,冷風便在這些縫隙間流進流出。於是她又試著用棉被做面,毛毯做底。這毛毯是她的二兒子當年被日人徵去當兵時帶回來送給她的,雖然比較貼身些,但也因年久毛都快脫光了。後來她又添上一領被單,然後縮進被窩裡。
她先向孫子這面蜷曲著身子躺著。背脊卻一陣一陣發冷,於是她又向那面翻過身子。除開孫子躺睡的地方之外,她覺得一切都滑盪盪、冷冰冰;草席自下面冰著她,使她不敢多伸下手,移下腳。
她越睡越冷,寒氣透過被毯直向她的身邊鑽。她差一點沒把孫子抱在懷中。
她的棉被實在太舊了。她和兒子早就有意思要打條新的,但總因家境困難,一直到現在沒有打。她有三個兒子:老二是個木匠,老大和老三耕田;前幾年他們兄弟分家,她跟了老大。他們田產不多,而老大的孩子偏又多疾病,因而總是前月吃過後月糧。從前她跟丈夫時就沒有清閑過,現在丈夫死了,跟了兒子,日子也沒有好過多少。一個人看來總是向日子的方面跑,到死為止。這便是一生。
她嘆了一口氣,便爬起來拿出大女兒送的襪子穿在身上。那裡面她已穿上兩件衛生衣了。
由於這件襪子,阿順伯母記起二女兒的耳環。於是她不覺伸手摸摸耳朵,耳環仍舊戴在那裡,她覺得耳環很重實,大概有一錢五分重。忽然她想到倘使二女兒送的不是耳環,而是一床被鋪?一床溫暖的被鋪?為什麼二女兒不送被鋪而送耳環呢?有一錢五分重金子的價錢,足夠打一床被鋪而有餘了!
她又嘆了一口氣。
外面的雨似乎已停了,但北風卻一直吹著,它吹在瓦楞上呼呼作響。它吹過窗樹、瓦縫、流進屋裡,使屋裡更加寒冷。她把被鋪一直蓋到鼻孔下,緊緊地靠著孫子靜靜地躺著,不敢轉動一下。
不知幾時她的大兒子抱了床新棉被進屋來了。據說是他給人運了一季甘蔗賺了錢打的。她滿心歡喜。棉被又軟又厚,她蓋在身上覺得周身暖洋洋,有如溫暖的春夜,她睡得從未有過的舒適。但不料她的孫子一翻身把棉被捲去了。她使盡氣力拉也拉不動,叫又叫不醒。她凍得周身發僵,上下牙齒作對兒打起來。
於是她醒了。原來是一場夢。
她的孫子仍舊睡得十分香甜。
她覺得很冷。已無法再睡了。她又摸摸耳環。
「如果這是棉被!」她想。
「足足一錢五分重!」她想。
「孝順的女兒!」她再想。
「‥‥‥‥」
雞三啼了。
她已不能再躺下去。她爬起來扣好衣服下地。
外面還是黑暗。離天亮似乎尚有一段時間。她踅進廚房,就在灶門口燒了一隻草結。她坐在矮凳上烤烤手,又烤烤腳;烤烤前胸,又翻轉身烤烤後背。燒了好幾隻草結,才算把周身的冷氣驅走。
此時,隔壁一個族人的太太推開門進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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